這部耗時兩年零七個月的影片由他一人拍攝、剪輯、制作,并于今年5月底發布在他的社交平臺賬號上。在關于影片的眾多評價中,被提及最多的一個詞是“真實”。鏡頭沉默地對準黃土高原的玉米、土豆,記錄它們如何從種子變成人們的生計,記錄一種活法。{p}山西省呂梁市興縣新盛村,王無為是目前唯一一個長期在村里生活的年輕人。16歲時,他也曾離開這里,去往城市闖蕩,最終又“發著夢想的高燒”回到窯洞。2022年,他開始拍攝自己的村子。{p}網友羨慕他愜意的種地生活,說影片撫平了自己的焦慮。他成了一種人生選擇的代名詞——平靜自洽的還鄉青年。但王無為說,這只是網友們的觀影感受,與他真實的生活毫無關系。{p}群山谷地間,一個村子被走勢幾乎交疊的鄉道、高速路、河流分隔,一邊是黃土高坡,耕地呈階梯狀分布,一邊是大塊平地以及依山而建的窯洞群。父母、弟弟外出務工,目前,家中只有王無為和奶奶還居住在新盛村。{p}以前,他和村里大多數年輕人一樣,僅過年才回來,年后清理完地里的秸稈,耕地、播種后,就繼續外出工作。直至2020年,他回村長期務農。2022年末,他開始拍攝村子。{p}《我們村》按照時間順序及耕作流程,詳細展現了2023年及2024年,村里人春耕、夏鋤的過程,包括清理秸稈、掏茬子(山西方言,意為挖出上一年秋收后農作物遺留下的根部)、耕地、播種、施肥、鋤草、掰斜枝、追肥等,以及村里人的公共生活,日常閑聊、買種子肥料、乘車去縣城、看電影等。{p}一小時三十九分的影片,絕大多數畫面只有地里的作物和在土地上耕種的人。比如撒肥料,鏡頭拍攝了各家裝肥的用具:有的用盆,有的用桶,有的在肩膀套上兩根繩將竹筐固定在胸前,有的直接把化肥袋子做成單肩包。同樣是耕地,地勢高處,一名老人緊握犁把,趕騾子前進;地勢平坦處,則變成耕地機轟隆隆駛入。{p}春天里,鏡頭下的山、地,深深淺淺的黃,幾乎是全部的色彩。一些網友評價,“像油畫一樣美。”有網友留言,“我用了29年,才從大山走出來,這其中的艱辛只有自己知道,看著這畫面,我好像回到小時候……如今經歷社會的洗禮,這一個多小時心里很平靜。”{p}影片也沒有配樂。鏡頭下,可以聽到干燥的黃土在鋤頭下破碎的“簌簌”聲、蒼蠅飛過鏡頭的“嗡嗡”聲、村民背上的大捆玉米秸稈互相摩擦的聲音、高速路上車輛駛向遠方的聲音,還有村里人說話的聲音。{p}“一身補丁,窩頭就咸菜,勒緊褲腰帶,汗水土里埋。”影片中,一名70歲的老人坐在梯田落差處休息,突然唱起歌,邊唱邊拿起盆子,往地里撒肥料。{p}還有許多村里人的閑聊,“這牲靈伺候完人,他們殺剮的時候可恓惶(山西方言,意近‘可憐’)了。”畫面中,王無為的奶奶拄著镢頭,看著正在耕地的騾子說。另一名老人接話,“牲靈就是人的一碟子菜。”兩人同時笑了起來。村里人都沒有戴麥克風,但聲音非常清楚,攝影機離得很近。{p}一位網友評論:“感覺就像是在他們身邊,靜靜看著他們。”王無為表示,當日出門前,他并未想好要去哪、拍什么,只是帶著攝影器材,看地里有誰就拍誰,地里發生什么就記錄什么。{p}最開始拍時,也有老人會好奇地問,“是在測量啥?”“你每天拍,那膠卷也費了(不少)吧?”還有一位老人走近攝影機,直至臉占據了整塊屏幕,他探著頭左看右看,又退回地里板正坐下,一動不動——他以為正在拍照。{p}這位82歲的老人在影片中多次出現,笑意盈盈,被一些網友稱為“可愛的主角”。但王無為解釋,自己并沒有想過突出呈現他,只是“我每次扛著機器去地里的時候,最多次能看到的,都是他”。{p}村民們得到為何拍攝的解答后,便不再理會鏡頭。王無為說,自己是他們看著長大的小孩,面對他的鏡頭,老人們只是“該干啥干啥”。{p}事實上,《我們村》本是王無為在務農之余,給自己留存的一份私人記憶。“我沒想過這些視頻會有幾個人看,一切不過是聊以自慰罷了,史書上不會記載我們這個村落,遲早有一天這里會消亡,我也要去往別處,只是這幾年間我還生活在這里,做了些記錄。”他在給網友評論的回復中提及拍攝的緣起。{p}影片中,衛生室門口聚集著三三兩兩聊天的老人,其中一位看向攝影機問道,“發出來我們手機上就能看見了吧?”其他人也抬頭,等待王無為的回復。也有老人邊鋤地邊對王無為說,“把這群老漢們發出去,你看這農民種地,凈是些老漢了。”{p}在一則給網友的回復中,他提到剪輯的思路:“我從未想過去構造一個符合大眾觀影習慣的敘事線,因為這些‘手法’對于村里的人們來說顯得多余,對我來說,這樣也意味村里的人們成了我鏡頭下的工具,我厭惡這種剪法。”因此,他盡量讓村里的每一塊地、每一個人都出現在影片中。{p}制作完成后,今年1月,他在家中將影片放映給了村里人看。王無為回憶,觀看過程中,大家看到自己出現時,會笑呵呵地說上一句:“哎呀,這個是我。”也會笑著聊起:“看,這是那個誰誰,這是村里的哪里哪里。”影片中出現已過世的人時,大家看到會很驚奇:“你看他死了,咱在這上還能看到。”然后聊起他活著的時候。{p}給村里人放映了無字幕版本后,今年5月,王無為在回看之前拍攝的素材時,又看到一些老人說到的想“上網”。他補充了對方言的翻譯,將《我們村》發布在了社交平臺。{p}隨著播放量不斷上漲,一些網友留意到,“拍得很專業,構圖機位都很好”“一些變焦和運鏡還挺硬的”。還有許多人追問:“什么設備能這么清晰?”王無為的攝影機是SonyA7M3,購置于2018年,加上鏡頭當時花費了他15159元。{p}小時候,王無為曾想上浙江大學,他在書中讀到浙大被稱為“東方劍橋”,其中的“劍”字,讓作為武俠迷的他很有好感。但16歲的夏天,他第一次走出山西,走進浙大時,卻是因為與父母爭執,負氣離家出走,來浙江打工。{p}在縣城讀初中時,王無為說,自己的成績其實還不錯,但初二那年,他遭遇了至今已然變成心結的事件——在學校里遭冤枉、霸凌。事件發生后,父母為了平息事態讓他認錯,此后,他便“對老師這個職業祛魅,對父母身份祛魅,對學校場所祛魅”了。{p}王無為說,自己的父母是農民,后來在縣城租房、去外地打工。他們很少交流,關于家庭,他不愿過多提及,“他們走他們的陽關道,我走我的獨木橋的狀態”。{p}讀完初中后,他選擇走入社會,開始工作。據他講述,當時在興縣不繼續讀書的孩子大致有四條路,當兵、去理發店做學徒、學修車、學廚師。他選擇了第三條路,來到太原的汽修廠學噴漆,但沒過多久就發現對油漆過敏,他便沒再繼續學了。{p}也是在此時,從小好看書的王無為開始嘗試寫作。他回憶,當時買了兩本筆記本,一本寫玄幻小說,一本寫隨筆,每天下班寫完,再去網吧上傳。一年后,他發現在文學網站“榕樹下”上傳的隨筆《放羊人家的孩子》上了首頁推薦。同時,他的玄幻小說也被另一家網站看好,希望與他簽約。{p}但他當時還是未成年人,簽約需要監護人同意。王無為說,父母認為,網絡上的人可能是騙子,而且覺得他僅僅初中畢業,“沒有文化,(寫作)這都是文化人干的事”,便沒有同意。王無為很傷心,獨自在太原的學府公園哭,但哭過以后,他開導自己,也沒有必要過多爭執,即使吵贏了,家里也沒閑錢給他購置一臺能打字和上網的電腦。{p}未成年初入城市,社會經驗不足,與父母關系不好,他數次陷入“被騙錢”“結不到工資”“活兒不正規”的窘境。賣保險時,每月有一千五百元的收入,但做了一個月,他發現每當客戶來理賠,公司就推脫稱不符合情況,幾番下來,他決定辭職,“這東西讓我心里覺得有愧疚感,我就很痛苦”。在記者提出這也算一種正義感時,他卻立馬否認,稱自己沒有正義感,“如果當時工資給我的是一萬五,我可能就不會愧疚”。{p}2013年,18歲的王無為應了在北京京東方電子廠實習的鄰村發小的提議,離開太原,去往北京打工。買完車票后身無分文的他,借住在發小的宿舍里,每天靠發小下夜班帶回來的雞蛋灌餅填飽肚子。來到北京后,他不停尋找工作機會,干過發傳單、修圖美工、淘寶客服、裝卸工等一系列活計。當年秋天,發小從老家秋收回來,帶了一臺被親戚淘汰了的臺式電腦,兩人找不到活時,便經常在家看電視劇、電影。王無為開始對編劇、攝影產生興趣,在一則隨筆中,他寫道:“看了電影《站臺》想做編劇”。{p}《站臺》是同為山西人的導演賈樟柯的第二部電影長片,講述了1980年代山西汾陽縣文工團的年輕男女,在“文革”結束、改革開放后,經歷的時代變化——電影里出現了喇叭褲、皮衣、燙發、錄音機、鄧麗君的流行歌曲等,角色們躁動、效仿,等著南方的新風吹到汾陽,但隨著大眾娛樂方式的多元,他們面臨著無人觀看、文工團改制和團員離散。在新舊交替中,曾以為會被“新”的浪潮推向希望之地的年輕人,在掙扎十年后,終于放棄幻想,在汾陽的“舊”城墻內,結婚、生子、找份安穩工作,各自歸于庸碌日常。{p}在一則給網友的回復中,王無為提及影片中的一處劇情:男主角崔明亮的表弟——一個留在村里工作的煤礦工人,塞給要外出走穴的崔明亮五塊錢,讓崔明亮轉交給他準備考大學的妹妹,并轉告她:考上后就離開家鄉,永遠不要回來。對此,王無為寫道:“今天這樣的故事依然在我的家鄉上演,很多時候,考上大學在家鄉的人們眼中不只是有出息,更有換另外一種生活的可能性,可惜大多數時候,是讓人失望的。”{p}除了這則回復,對于這部影片為何促使他想做編劇、拍電影,對于導演賈樟柯,王無為始終不愿展開。“這個算是我生命里比較核心的一部分。”他說。此后的數年里,他不斷地做出各種嘗試,去接近這個夢想。{p}“我當時想學攝影,又沒錢報什么班。”為了至少能摸到攝影機,2014年8月,他在北京西城區的馬連道攝影器材城找了份銷售的工作,“賣鏡頭,回收二手相機”。當時的他居住在城東的豆各莊鄉水電站附近,距離店鋪隔著大半個北京,他每天五點半起床,騎半小時自行車,轉幾趟地鐵,再步行一段去乘公交車,隨后走路到店里,“每天到那都很憔悴”。{p}盡管如此,這段經歷帶給他的收獲并不多。面對各式各樣的攝影機、鏡頭蓋、遮光罩,他“唯一心里明白的就是,這些東西我不要亂碰,萬一給碰壞什么,我賠不起”。所以,即使很想了解這些器材的操作和功能,他也沒“機靈一點”去多擺弄,只是擦擦桌子、打掃衛生,以及給顧客找對應型號的鏡頭蓋。{p}這份工作在半個多月后的一天戛然而止。那天,他在微博上看到賈樟柯即將在北京召開新書《天注定》的發布會,就特意請了假去參加,他見到了賈樟柯,買了他簽名的書。結果當晚回到家后,就接到老板娘的電話,說他被辭退了。他推測與請假無關,還是因為自己對攝影器材的了解確實太過空白,不適合這份工作。{p}雖然還沒來得及學會攝影機的使用,但在這段短暫的銷售經歷中,他偶然結識了一位與店鋪老板的朋友有合作的獨立攝影師。一次拍攝結束后,他和這位攝影師順路回家,詢問對方是否需要助理或學徒,并說明自己雖然什么都不會,但可以不拿工資,等哪天覺得他干得差不多了再給就行。{p}之后的兩年時間里,他便在該攝影師需要助理時去幫忙,主要工作是拎行李、扛三腳架、挪機位、換鏡頭、給設備充電、維護拍攝現場的安全等。跟隨攝影師,他見識了宣傳片、微電影等的拍攝,偶爾還能在拍攝間隙,拿到攝影師的佳能5D3,自己上手琢磨一下,逐步掌握了攝影機的基礎操作。{p}但這份工作不穩定,每月有活兒的日子不超過十天,少的時候只有兩天,一天兩百元,平均每月收入在一千元,扣除房租、水電費四百余元后,剩下的錢剛夠溫飽。王無為回憶,大部分時候他自己做飯,由于屋子里沒有冰箱、空調,夏天如果飯餿了就得挑揀著吃。西紅柿雞蛋面和土豆燉茄子是他印象中最常做的,外出拍攝時,有時能吃到帶肉的盒飯。在北京的幾年里,王無為在不同的城中村、郊區自建房、地下室輾轉,地下室潮濕,床單被套時常濕潤,一覺醒來身上都是疹子。{p}沒有工作的日子,他大多獨自在屋子里打英雄聯盟,講述用角色“孫悟空”拿了人生中的第一個“五殺”時,他語氣雀躍起來,向記者展示當時的游戲截圖,“坦白說打游戲的那段時間還算蠻快樂的”。與快樂伴隨的還有焦慮,他經常失眠,想著再去找個兼職掙錢,但又害怕和攝影助理的工作時間沖突,“得不償失”。為了節省開支,他幾乎不出門,在一則隨筆中,他提到自己任何北京景點都沒去過。{p}在此期間,王無為陸陸續續讀了《賈樟柯故鄉三部曲》等書,還花光積蓄,找朋友湊了一點錢,花1669元買了自己的第一臺攝影機來練習。這是一臺Sony牌的DV,對當時的他來說,“很奢侈”。{p}后來,隨著攝影師自己的活也少了,沒法繼續帶他,王無為給景區乘坐熱氣球的游客拍過紀念影片、做過直播攝影,有了自主拍攝的機會。他不斷練習、反思,有了構圖、運鏡的意識,“因為拍完以后回看的時候,會發現有的人好看,有的人不好看,開始能感覺到怎么拍,能讓人看起來舒服”。{p}北漂的幾年間,雖然掌握了攝影技術,但始終是按照客戶要求完成拍攝,王無為說,只是為了“混口飯吃”,距離他“想拍個自個的電影”的夢想仍然遙不可及。他也意識到,在北京留不下來,“遲早要回去”。{p}直到2017年,攢了點積蓄,他決定邁出第一步。他離開北京,回到太原,注冊了一家公司,當時,太原有對眾創空間的政策扶持。王無為購置了后來被用于拍攝《我們村》的攝影機SonyA7M3,想嘗試拍攝網絡大電影。{p}王無為回憶,當時除了經濟壓力,還有一使勁夢想反而被推得更遠的迷茫。那時朋友見到他的第一面都會問,是不是抑郁了?還有朋友安慰他,“你千萬別想不開,哪天想不開,先給我打個電話。”{p}此后,他便居住在太原的城中村。大部分時間都在網吧昏天黑地地打游戲,有時兩三天才吃一頓飯,但已感受不到從前的快樂,“贏了沒勁,輸了也沒勁,呆著也不知道(干嘛)”。{p}為了還債,2018年初,經朋友介紹,他參與了騰訊一檔體育節目在西班牙的錄制,團隊去梅西家拍攝,他作為助理沒有資格進去,在大巴車上等著。“只知道梅西很有名,然后聽他們聊梅西身高、打針這些八卦,就在車上睡著了。”回憶出國的經歷,他提到印象深刻的只有一件事,是在大街上,看到一個清潔工開著垃圾車在收垃圾,“頭發可能打著發蠟,看著特別有精氣神,臉特別干凈,穿得又時髦又有氣質”。講述這個見聞時,王無為的聲音活躍起來,大部分時候他都是平靜的。{p}2018年底,他又去往德國科隆、法蘭克福等地參與汽車宣傳片的拍攝,2019年為一搖滾樂隊在國內巡演拍攝過紀錄片,直至年底,疫情來臨,巡演被迫中斷,恰好他的欠債也基本還清,他便暫停了工作。{p}但正是這幾年,王無為發現自己對外界逐步喪失了興趣,無論是站在巴薩羅那的凱旋門前,還是打游戲、拍視頻、掙錢,都提不起勁。也是此時,他效仿古人,為自己取字“無為”,意為“無能為力”。{p}2020年,王無為徹底搬回新盛村,以務農為主,但“希望有個自個的東西出來”的念頭仍然強烈地困擾著他,他繼續長期失眠,甚至需要藥物的幫助。為此,他曾將電影、文學相關的書籍全都賣了,包括朋友送給他的《中國電影產業研究報告》、《悉達多》以及李安的《十年一覺電影夢》等書。“我就打定主意,不要再跟任何人提起這些,安安心心地種兩畝地,混口飯吃算了。”他說。{p}但“不甘心”三個字又將他推回了原路。2020年,“網絡大電影”的相關政策有所松動,他想著疫情期間線下觀影受阻,線上電影或許會火熱起來,便又在太原注冊了一家影視公司,寫了兩個劇本,其中一個過了廣電總局的項目規劃備案,便著手開拍,但由于經費問題,最終沒有完成,反而再次欠債。2021年,他不得已接了一個劇組花絮的拍攝工作來還債,直至2022年將負債再次清零。{p}年初,朋友托付給王無為照顧的小狗黑豆意外離世,這讓他非常傷心。在一則隨筆中,他寫道:“我不停用莊子的理念安慰自己,最后還是壓抑不住,直至崩潰大哭,我是個很懦弱的人,像黑豆,它也很懦弱,我在它身上找到了什么是無條件的愛,我卻沒有照顧好它。”為了排解情緒,他又開始創作劇本,并將小狗去世作為男主人公經歷的一部分。{p}周一凡現在是上海戲劇學院戲曲學院表演(木偶)專業的學生,大一那年,他在太原老家過暑假,想積攢一些自己的作品,經朋友介紹試鏡了王無為的戲,約定拍攝四到五天,工資共一千元。{p}他回憶,影片名為《水月鏡花》,主要內容是一對青年男女在街道、公園、咖啡廳、飯店等地漫步、交談,通過交換對公共議題的見解,以及分享個人生活,逐漸從陌生到熟悉。他記得,劇本中有許多男主角的大段獨白,不乏引經據典,“能看出來文化水平挺高的,都不是白話,這兒給你引用一個詩句,(那兒)引用一個名人名言”。{p}周一凡在讀到劇本后,結合王無為零星分享過的經歷,覺得男主角對應的就是王無為自己,但王無為否認了。“到現在我都覺得他是在嘴硬,可能就不太好意思,因為他這個人是內斂的。”周一凡說,在表演時,王無為告訴他,男主角需要呈現的狀態是思想活躍,同時內向、憂郁。{p}團隊中除了周一凡外,還有其他五人,執行導演、攝影師、收音師、化妝師、女主角,也都是大學生。那年7月,租賃的攝影器材到場,他們便在太原開拍了。{p}前三天,拍攝順利進行,轉折發生在第四天深夜,這時距離影片的完成只差最后百分之三十。周一凡回憶,晚上11點,王無為回看當日素材,發現攝影師拍攝的片段全部都沒能對好焦,“他檢查了一下,天塌了”。事情發生后,他記得王無為看起來很生氣,但沒有指責任何人,情緒逐漸平復后,一個人蹲在馬路邊,拿著相機看前兩天拍的鏡頭。{p}周一凡后來了解到,王無為為了拍這部片子,花費了全部積蓄,還和朋友借了三萬左右,一共六萬多元。專業攝影器材一天的租賃價格數千,如果再多拍一天,就沒法給大家發工資。了解情況后,周一凡主動說自己也可以暫時不拿工資,但王無為立馬拒絕了,并用僅剩的錢給一部分工作人員結清了工資,并當場解散了團隊。“也有的是后面給的,因為那晚沒錢了。”王無為后來回憶。{p}周一凡當時為王無為抱不平:“哥,你罵他(攝影師)啊,這不得罵他嗎?或者別給他錢,你就這么輕易,還把工資給他發了。”但王無為只是說:“都是學生,沒有必要去為難。”周一凡說,在自己接觸過的專業劇組中,這種問題不可能出現,因為導演會在顯示器里全程看著,確保畫面沒有問題,但《水月鏡花》的攝制成本實在太低了,不足以讓王無為再租賃顯示器等設備。{p}其他人走后,周一凡感受到王無為的傷心,陪他坐在十字路口的護欄邊,兩人一直聊到凌晨四點。大部分時間里,都是周一凡在說,“前半段他(王無為)有點心情不太好,完了以后也是哭了一會兒。”他了解到,王無為也是第一次拍電影,想要投平遙電影節。{p}在聊天中,他還不經意看見王無為的微信,發現只有三個會話框,聯系人總共估計不超過20個。他問王無為這是怎么回事,王無為說,不常聯系的就刪掉了,也沒什么朋友。{p}臨走前,他問王無為錢花光了有什么打算,王無為說,上班,還錢。分別時,王無為送了他一套古龍的散文集《笑紅塵》。古龍是王無為最喜歡的作家之一,事實上,王無為說,如果不考慮預算限制,武俠片才是他最想寫和拍的。{p}當年假期結束,回學校后,老師讓大家講述自己在假期的所學,周一凡分享了王無為的經歷,“掏出自己基本上所有積蓄,去做一個成功率極低的事情”,這樣的想法讓他佩服。“可能大部分人會覺得蠢,但是我覺得說蠢,過了,就追求夢想上,是有點艱難。”回憶起王無為,周一凡說,“挺真實的”。{p}采訪中,對于這段經歷,王無為不愿再提及,他說自己沒有讀過大學,但也想像編導專業的大學畢業生一樣,完成一件自己的作品,給這么多年“一個交代”。{p}王無為說,與后者是想賺點錢,同時滿足自己拍電影的心愿不同,定位為“私人記憶”的《我們村》更為隨意,像是他給自己的習題。而為什么以村莊和種地作為拍攝主題,他又提到電影《站臺》,但不愿過多陳述個中緣由,只是說,“心里有個感覺,我應該去拍這么一個東西,但是又各種徘徊、糾結、掙扎。”{p}讓他難以摁下開機鍵的原因有很多,2017年他曾嘗試過拍自己的村子,但他沒法回答內心的叩問:為什么要拍?以及擔心有人笑話自己。同時,他說從前自己對村里人的一些生活方式,例如聚集在村口閑聊是厭惡的,更無法做到平實記錄。此外,那會兒他還想著外出找工作、接項目,多掙點錢。{p}2020年剛搬回村時,他“還挺心安理得的”,疫情給了他一個在家中待著的正當理由,可以邊創作劇本,邊打游戲、看電視劇,睡到自然醒。{p}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,他有些懊悔和羞愧,家人也開始催他工作。而在經歷了2020年、2023年創作的劇本沒拍成又背上負債后,他陷入了消沉,除了還債,他說,當時已沒有動力去接一些自己反感的零活兒,包括婚紗攝影、信息流廣告、短劇等,因此與家人陷入了拉鋸戰。{p}現在他已經在村里生活五年多。在他的社交平臺賬號中,有一個名為《平常的一天,無聊的視頻》的合集,零散地記錄了他的日常。今年1月的一集視頻中,冬日的窯洞里,爐子閃爍著火光,家中只有王無為一人,他蹺著二郎腿,坐在沙發一側讀古龍的書,腿旁的板凳上一杯熱茶冒著氣,膝上趴著小貓。晚飯時分,奶奶做好了飯,他端著碗,坐在筆記本前邊看電影邊吃。“每天差不多都是這么過的,吃飯,睡覺,喂雞,看書,燒爐子,日復一日。”文案中他寫道。{p}有網友表示羨慕:“這是我夢想中的生活。”還有正在讀博士的網友感慨,“從你的電影《我們村》看過來,看你的視頻有種很踏實、平靜的感覺,撫平了我一些讀博的焦慮。”{p}事實上,在上述視頻中,沒有被大家留意到的,是他看書時屋內昏暗的燈光,以及門窗上包裹的白色塑料薄膜。在另一集視頻中有網友指了出來,王無為回復,“家里奶奶舍不得用比較亮的燈泡。”而塑料薄膜,是因為窯洞年歲已久,門窗老化嚴重,春天一刮風,“滿屋子都是土”,但更換也是一筆開銷,所以只用塑料薄膜頂一頂。{p}許多網友問及,為何《我們村》有兩年的春耕、夏鋤場景,卻沒有秋收?王無為說,是因為種地的收入并不足以支撐他和奶奶的生活,所以2023年和2024年,他也偶爾外出接些劇組花絮拍攝等工作,每次一到三個月不等,“等我賺完那點錢回來,季節已經錯過了”。{p}“安貧樂道”,或許是一些網友對王無為的美好誤解。王無為偶爾會幻想,自己要是有李子柒那么火,可能就賺錢了。但他既不想以拍攝村里人為主去運營自媒體,不想讓他們成為他獲取流量的“噱頭”,也不想被更多人看見引發爭議。在掙錢這件事上,他既沒有放棄過,也沒有想開過。他只在一個平臺上傳了《我們村》,截至目前來自觀眾“投幣”、“充電”等的收入為兩千余元。{p}相較經濟壓力,讓王無為不平靜的更重要的原因,還是初二那年遭遇的霸凌。王無為說,自己經常整夜無眠,一閉眼全是被打的畫面,并痛恨自己為什么當時沒有還擊。這些年來,隨著他經歷的人生波折越多,他愈發地對因為這件事沒有繼續學業而難以釋懷。{p}他說,要是能讀高中、上大學,或許就能有份穩定的工作,也不會像如今這般窮困潦倒。在《我們村》的視頻文案中他這樣介紹自己,“沒文化的95后初中學歷農民”,“沒文化”被排在首位。在一則記錄生活的視頻里,他起的標題是《一個廢物的日常生活》。在一次直播中,幾個粉絲聊起自己的大學生活,王無為評論:“能上大學真好啊。”今年,他向興縣信訪局提交了關于當年遭霸凌的投訴,目前暫時沒有結果。{p}《我們村》開拍于2022年的冬天,在村里生活近三年,王無為發現自己整個人已進入一種疏離的狀態,內心對于外界的聲音,無論是家人還是村里人,都已少有波動。{p}曾經讓王無為厭惡的村里人的閑話,他現在已經能平靜地聽著。例如,“你看他怎么那么大了,在家里待著,不去上班。”“瞎折騰,又掙不來錢。”對此,他現在認為,“他們能了解到的信息,也就是村里的那點東西,人與人之間的溝通肯定要聊點什么對吧?可能他們傳出的風言風語并不是惡意的。”{p}作為目前在村里生活的唯一一個年輕人,有的老人會來找他幫忙走養老保險資格認證的流程,有的找他調電視、修手機。在《我們村》中,有一幕是王無為給上文中的“主角”老人印制照片,拿到照片的老人笑得很開心。但這個舉動,他沒有放入給村里人放映的版本中,他說自己仍然希望給村里人呈現的形象,是“無情無義”的,不希望被牽扯進家長里短的糾紛中,但他又提到自己有點后悔——當時為了省錢,印制的照片尺寸不夠大。{p}在《我們村》發布后,一些網友聯系王無為,想要給村里的老人送一些生活用品或提供經濟幫助,他大部分都謝絕了,理由包括不想接受同情、自己還得去縣城取快遞、村里人并沒有特別短缺的用品等。他專門在自己的賬號上發了一則說明,請網友們不要再聯系他提供資助,說明的結尾處,他強調:“視頻,看過就算了,你我都有一方天地,這方天地里,貧困富有,悲傷喜悅,你我互不相干。”{p}今年7月底,一名網友聯系王無為,明確指出想要給影片中的“主角”老人買點衣服,王無為當時想著,“或許可以稍微敞開些心扉”。第二日,他在馬路邊看到這位老人的兒子,便上前說有人想給他們買兩件衣裳,后來老人回絕說:“衣裳可多了。”王無為隨即遲疑地說:“哦,哎,沒事,有(沒有)其他用得著的了?”在對方依然擺擺手說不用后,王無為提出“替兩雙鞋吧”。{p}隨后,他將問好的鞋子尺碼發給那位網友,但等待了三天,沒有收到回復。王無為就在拼多多上花十四元,購買了兩雙自己平常穿的黑布鞋,送給了這位“主角”老人,并說明是網友送的。“(老人)樂呵呵地說,咱也上網了。”王無為回憶。后來,這名網友也如約將兩雙皮質運動鞋寄給了老人。{p}目前,王無為的賬號粉絲數漲到了2.4萬。許多網友通過留言、私信、投幣等方式表達對《我們村》的欣賞和對他的支持。對于這些“加油”“一定要堅持下去”“看好你”的鼓勵,王無為說他深感恐慌,甚至在視頻受到關注后,便暫停了一段時間的拍攝,并勸網友們不要付費。他說自己拍攝與否多由心情決定,既不想堅持也不想加油,更不想獲得關注和喜愛。一名粉絲想把他推薦給一位紀錄片導演,也被他婉拒了,理由是“已不想和這個世界還有什么瓜葛”。{p}但與他拒絕網友寄送物資一樣,他也并沒有能做到拒絕所有“瓜葛”。一名為王無為開通直播權益的網友提出,希望添加王無為的微信,在王無為拒絕后,她提出想看王無為穿一次古裝。“沒法完完全全地拒絕掉”,王無為便買了一套古裝,并拍攝視頻發布在了賬號。在評論區,他@了該粉絲,稱自己已履行承諾,在結尾處,王無為寫道:謝謝你。{p}還有一位開通了直播權益的山西網友,在一次直播中與王無為聊起家鄉的食物,王無為覺得對方既已付費,自己也沒有什么能夠回饋的,便主動提起送他一些當季野菜。但該網友回絕了,建議王無為可以考慮送給其他人。隨后,王無為網購了塑料瓶子、冰袋、泡沫箱,將野菜分裝打包好,發布動態告訴網友,有十份山西野菜免費送大家品嘗,郵費自理。{p}7月,一位騎摩托旅行的粉絲路過新盛村,順道拜會王無為,王無為邀請他回家住,但他拒絕了。夜晚,王無為和他在帳篷外閑聊,他向王無為推薦了梭羅的《瓦爾登湖》。回憶起這個夜晚,王無為說星星很多,卻不亮,面對新朋友的到訪,他沒有“過分”開心,想著,第二天,這位粉絲就將繼續踏上他的旅途。而自己,哪也不會去。{p}電影《站臺》的最后,男主角崔明亮結束走穴漂泊,回到汾陽縣城,從跳霹靂舞的爆炸頭換回三七分。一個午后,他斜靠在沙發上睡覺,旁邊的妻子哄著哭鬧的孩子,煤氣灶上水開了,發出刺耳的長嘯——與多年前,他曾在曠野中追趕過的火車發出的鳴笛,形成呼應。但崔明亮只是伸了伸腿,又沉沉睡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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